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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依然是個找房子的夜,復興路右轉信義路,毫無預警地,我們在一個傳統市場前面下車,半新不舊,有點通化夜市那麼地,不過或許再更破落一點。更毫無預警地,找到今天目的地的門牌,信義路四段60之60號,就掛在敞開的鐵門前面晃啊晃,鐵門裡只有一條垂直向上的老舊綠色木梯,木梯踏板上擱著磅秤與糊攪一半的麵粉、沒有他路。
真的是這裡嗎?我們狐疑,離開正路轉到小巷,開始走。但打給房東的電話聲音多麼正常,怎麼也不像打到了異星球那樣空洞、詭秘、黑暗。──直到我們轉進巷子才確定了那真的是空洞、詭祕、黑暗,像是華西街夜市,卻再狹窄一半、骯髒一半、多人一半。我少女的一半靈魂吶喊走,而屬於城市的那一半靈魂,卻隨著那種薰然的黑光高昂起來。巷子裡一排鐵信箱、紅木座椅上一些不怎麼搭理你的老人,還來不及想想萬華,你幾乎已經忘記這裡是信義區。樓梯很大,但是仍然抓不清東西南北方向。樓梯上樑用紅漆大大寫著南二,不知道是裡是外的視覺裡,圍繞黑暗的水泥墩擺了幾個種植馬拉巴栗的花盆;底下是喧嘩的夜市,高一公尺就變成黑人區。黑人區,很恰當的比喻吧,陰陰暗暗的,潮濕,直上到三樓腳下都還積著不知所謂何來的水;但絕不森然、不停有窒髒的人氣與貓味。人,當然有,背著大包頂著窩頭走過;走廊有人,也不看你一兩眼;門口擱著半黴的塑膠桶,就隔著一扇鞋櫃似的夾層,透出聲音;平常的門,你知道是不會開的,但無論開關卻都對之懷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怖。你曉得這裡就是那種誰把誰抵在牆上胡亂親熱但也絕不會離開牆面──唯一看似清潔的表面──的汙濁場景。
對了,我們直到現在尚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房東很慢,打了電話才來,我猜她以為我們根本不再上來了。畢竟兩個穿著毛茸外套的小女生在如此空氣中。我忽然想到亂彈阿翔的歌,無賴。(別怪誰應該/有好的自然有壞/追逐的時光總是愉快)。還有那個怪怪黏黏的吉他痛。站在門邊,有破落的電鈴、還有只通二樓的旋轉逃生梯。
開了門,房子內部本身非常正常,兩房多窗、側對大安站,但是我已經──根本已經──無心看房子,只是朝著房東問,這一區叫什麼你住這裡多久了這些基本訪談問題,當時我得到的答案仍然是不清不楚的徹底,回來一查才知道,啊,信維。但是已經完成了四十多年的房舍與遷入二十幾年的房東之間,期間的差距卻是我今晚遍尋不得而知。
歷史啊。
「我必須要說,如果你眼前的這一切是一個顛倒的國度,作為創 造者,我蔑視那些建築鏡中之城的無想像力君王,或替他們的墓穴裡設計水銀冥河、鮫魚油燈為日月星辰,陶俑文武百官士兵奴婢以為宛然如活著的世界投向地底倒影的那些工匠。我說過這是一個謎題或刺繡。從每一個作為單元的細節開始,我皆採用不同的相反邏輯讓它背轉向它們原本在中國這個國度裡所是的原貌。當中國的天子和他的臣民們已進入黑夜的深沉睡夢,我的黨項美人們猶在輝煌的白晝裡騎馬奔馳;當他們按植物的枯榮生死或霜雹蝗蟲之來襲畫分四季與節氣,我們則是從馬匹的牙齒、褐羊的交配周期或牠們死亡時眼珠不同的顏色折光來理解時間;他們哄騙他們的君王,整個帝國是以他為中心上串祖先而空間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靜態秩序世界,我則讓我的羌人騎兵們成為無數個我的分身的,每一個「現在」的劇烈運動;他們相信陰陽,懼談生死,喜歡「寰宇昇平」、「禮樂奏章」這種萬物在光天化日無有陰影的穩定;我和我的族人們則是從死亡的陡直深淵以鬼魅之形,從難產的母馬屍體陰阜中血淋淋地摔落塵土,我們太熟悉死亡那種黑色稠汁,帶著羊尿騷的氣味了;他們以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義為龐大鐘面的傀儡懸絲;我則用馬刀剁下背叛者的睪丸,毒殺不忠於我的母親全族……」
又一個殺妻者。他想。
黨項人後裔。
沒有文字、沒有歷史的黨項人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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